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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年丨陈新民:封口,只可一时,绝不能一世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12-15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
作者简历
本文作者
陈新民,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。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。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、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,定西行署副专员,甘肃人口委副主任,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,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。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。

原题

封 口




作者:陈新民

酒泉中学占据着古城的西北角,修造于清代建筑群钟楼寺旧址。1966年夏,我进校时,还是用钟楼寺院飞檐翘甍绿瓦青墙的山门作校门。进门来,一条长道直抵校园中心的钟楼,上道楼的三层,可以望见三十里外祁连山下过往火车。长道左右各有两个高台,台上耸立着四座大庙堂,分别被用来作生物、物理、化学实验室和图书馆。钟楼往北的教学区,是一排排呆板的仿苏式平房。教室前后白杨、垂柳、槐、桑、槭、榆、桃、李、杏、梨、苹果、核桃、沙枣树浓绿婆娑;紫丁香、黄蔷薇、红牡丹、粉白的芍药、淡蓝的波斯菊花开花落,站在校园西北两侧高高的城墙俯瞰,二百六十亩校园绿荫扑地花团锦簇。
不久,校园的宁静幽美,被“文化大革命”浊浪吞噬了。
01
抗战时期,学校是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肃州分校。蒋介石兼总校校长,酒泉行政督察专员兼分校校长。地区支左办公室的一位姓左的军代表讲话说,学校“庙小妖风大,池浅王八多”,是“清理阶级队伍”的重点,是革命造反派立新功的新战区。
学校“牛棚”设在一座庙里,庙里的菩萨早被打碎清出,现在用来关押牛鬼蛇神。学校三分之一的教师被关进这里。李春章老师的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。
李老师高额低眉,大眼尖鼻,浅笑时隐隐有苦相。他目光清澈,语音低柔,教态优雅。讲课时,《资本论》的论点、《史记》故事信手拈来,很受同学欢迎。
1978年,我考上西北师范大学后,著名唐史专家金宝祥教授曾对我说:“‘文革’前历史系的毕业生里,我看好两个最适合做学问的人,一个就是李春章。”他说起1962年 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刚结束,师生们能吃饱饭了,正常的教学活动也逐步恢复。历史系组织了一次读书报告会。听了李春章报告学习《资本论》的体会,有七个教授在会上会下表扬他,说一个大三学生,能把深奥经典读进去,并且形成了自己的见解,不容易。 
李老师凡事喜欢较真,好深究细问,对不公正、不公平的事,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,常常话随心到口无遮拦。在以斗为纲,诬陷成风时期,他这种人最容易遭到暗算。最厉害的暗算,莫过于把当事人言论和攻击领袖联系起来。一旦联系起来,就好比清代的“逆案”。
清代的文字狱,“文革”的话语罪,有共同之处,都是从书生的文字言语间搜寻疑点上纲上线,追究诽谤悖逆。而且破案大都得力于同类的或献功邀赏,或妒贤嫉能,或挟嫌报复。不同的是,清代文字狱要有白纸黑字的凭据,“文革”话语罪几乎不需要证据,有人揭发就可拿下。
李老师获罪主要是三句话:一是他说毛泽东出身于富农家庭。二是说浏阳事变中,毛泽东曾爬在水沟里躲避国民党士兵抓捕。对这两条,他没有否认,但声明自己有资料来源,斯诺、吴玉章文章可以为证。第三点,他说的“我读马列主义从资本论开始”,被篡改成“毛主席著作不等于马列主义。”这一篡改,性质完全变了。他当然不服,每次批斗,他的辩解总被打断,被拳脚、大棒和钢丝鞭打断。为防止“继续放毒”,以后批斗会干脆不许他张口。造反派视他为死硬分子,打得最多,打得最狠。
身陷“牛棚”,最难过的鬼门关是所谓的“小战斗”。夜幕降临后,三两个打手把专政对象拉到密室,长时间地施虐,就像清代对逆案案犯“濡缓折磨,使之备尝痛楚”。比起古人的拧耳、长跪、打板、拶指等,打手们的新式武器钢丝鞭(裹在橡皮套里的汽车刹车弹簧管)更厉害。有次,李老师背上被钢丝鞭打得血棱暴起,火烧火燎地疼了十几天。从此,无论天气多热,只要被拉出去,他都要穿起棉衣。羞辱痛楚更甚于毒打。“挨过打后口特别渴,他们把尿装进茶壶,往我嘴里灌。”今天说起来,他还声气哽咽。
李老师出身木匠家庭,会做些木工活,心灵手巧的语文老师苏世英给他打下手。苏老师是富家子,十五岁就参加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,被分配在206师的幼年连。“文革”前,他从美国之音广播得知胡适逝世消息,私下给同事说,中国一代文星陨落了。有人密报地委,宣传部追问下来,我父亲说学校已责令本人在教研组会上检查,没必要再处理,以免扩散。苏老师躲过那一劫,却没有躲过“文革”。
偷听敌台是“一打三反”重点打击的罪行。苏老师先进“牛棚”后来被判刑,平反后没几年就病逝了。“牛棚”的日子,是挨打挨斗和苦役交替。见李老师和苏老师俩人拉大锯解木板累得直不起腰,我父亲忧心地说:“事情到这个地步,最后怎么处理已和咱们劳动表现无关。留点力气吧。挨打得有力气。”挨打是紧张地体力付出,支撑下来需要力气。这是父亲切身体验。
李老师是“一打三反”运动开始第一天,1970年2月23日,酒泉城第一个被捕者。他这样回忆当时情景:“晚九时,当我在被架成喷气式押进大会会场时,看到腿的森林栽满了整个礼堂时,估计是全校师生的一半以上,呼口号声证明了这一点。而且我发现这大会以我为中心:口号中除了毛主席就是我。……(宣布拘留以后)我的抗议只是两声‘毛主席万岁!’到会者显然都没有预料到我会以这种方法抗议,愣住了,会场肃静了半分钟。”
那种场合,根本不许他说话,抢着喊一两声,除了流行口号,再喊什么能证明自己的无辜呢?回答他的是更凶狠地殴打。“打在嘴上,我立即就吐出了血。接着他扯下我的帽子塞住我嘴。”他后来回忆道:“几乎憋死!那一刻真正有了末日之感。”
城东郊有一所监狱,挂的牌子是新生机械厂。电网下的高墙上刷着毛主席语录:“军队,对于敌对的阶级,是暴力、是压迫的工具,绝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。”每次经过那堵高墙,我就想起在里面服刑的李老师。作为历史教师,他多少次向学生讲过人民军队的光辉历程伟大功绩,现在却成了暴力压迫对象。他真是敌对阶级分子吗?我还疑惑,宣判公告明明说他有认罪表现,因而从轻判处。怎么参加过公捕会的人又说,看见他嘴被帽子塞着,脸涨得通红?这类疑惑,不能说出,也无处去问。
李老师也是全区第一个平反的政治犯。他写申诉不像别人那样,把重点放在陈述冤情,而是从推理入手逐条批驳判决书。判决书说他“披着人民教师的外衣,借用人民的讲台,采取讲历史、讲故事、讲人物、写文章等手段,传播帝、修、反,毒害广大青少年。”他批驳道:“历史包括故事和人物,没有故事和人物就不成其为历史。所以说,把‘讲历史、讲故事、讲人物’三者并提,是文理不通。”“写文章何必在讲台上呢?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在讲台上写过文章……‘利用讲台写文章’又是文理不通。”“‘帝修反’是指反动势力,(势力)怎么能够传播呢?更是文理不通。”拿判决书当中学生作文批改,真是闻所未闻,书生意气可见一斑。
可能是那段时期集中判决的人太多,也可能是公、检、法被砸烂后,执掌政法大权的人素质太低。一些判决书就照抄造反派的所谓“揪送”材料。李老师说,对他的判决书脱胎于一个同事的批判文章:“问题是那篇文章实在太烂,怎么就可能拿来作为判决书蓝本呢?”那年月,一切违背常理的行径,特别是恶行皆有可能。
李老师在散文《猫逮狗》里写道,自己的申诉引起了人们对那份判决书的反感和对自己的同情,因此促进了平反。说凭申诉书能促进平反,那得看什么时候。只有在允许自我辩护,申诉才能被受理,才有可能得到回应和同情。更重要的是,必须有人性互动的前提。在被迫害者的价值轻贱如草芥,迫害人者已堕落成鹰犬,人与“兽”对峙情况下,要么闭嘴,要么喊喊口号罢了。
李老师一平反即找到难友的亲属,包括同事苏世英家、学生周谦仁家他都去过。他动员大家站出来申冤,替他们起草修改申诉材料……他的热心,他的执着,给不幸的人们以温暖,坚定了他们找回尊严的信心。
多年来,我一直动员李老师把自己经历写一写。我说,“文革”冤狱遍地,身陷其中的人不在少数。时过境迁,现在想把自己经历写下来的人已不多,即使有心写,多数人笔力难及。我说,请李老师想想,把自己独特经历和体验捂在胸中里多可惜呀。不知为什么,他一直不为所动。这几年,他患严重的风湿病卧床不起,最近又得了脑梗。身体每况愈下时,他却想起动笔,而且一发不可收拾,几个月写出了几十篇系列散文《冤狱记》。
一篇篇纪实精简生动,墨痕无多泪痕多。作品通过三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工程师王乃文、国内一流二胡演奏家易之等形象,生动地刻画了知识分子在牢狱中的卑微处境、复杂心态,艰辛地忍耐,以及他们在人生最低谷对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。通过“代表”“不愿回家的人”“百衲衣”“特设掏粪犯”等看似离奇的人物故事,真实地揭示了荒诞岁月对人的生存价值的蔑视,以及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变形。
质朴冷峻的叙事,带着心灵的悸动,传达了对人性、人的自由和尊严的深沉呼唤。《冤狱记》发表后,引起不寻常的反响。特别是对那个时代知之甚少的人,反映之强烈出乎预料。
封口只可一时,绝不能一世。无论什么时候,感动人的总是真话。
02
那是我插队之前最后一次参加全校大会。大礼堂门窗已没几块完整玻璃。寒风从破窗呼啸而入,吹进片片黄叶在头顶飞旋,我们席地而坐,屁股下水泥地凉气袭人。跺脚声此起彼伏,维持秩序的棒棒队呵斥道:“严肃些,不许吵闹!”
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:“小小寰球,有几个苍蝇碰壁,几声凄厉,几声抽泣。”标语写着:“人民群众开心之日,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。”先前召开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之类大会,各班的“黑七类”总排在最后,说是阳光雨露不能先洒向狗崽子。这次为什么把我们带到前排?一次次大会,一茬茬人以各种罪名被关进“牛棚”,运动在深入,批斗对象已由一小撮变成一大片。今天又是轮到谁了呢?
主席台上,一位大同学站着念稿子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……阶级敌人人还在,心不死……”念着,他突然大吼:“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周谦仁押上来示众!”
与吼声同步,埋伏左右的两个大块头把周谦仁从人群中拖出。他跳腾着大喊:“同学们!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!”“毛主席万岁!”这一喊,文斗名正言顺变成武斗。那天,他可是挨了不少拳脚。
别人眼里,周谦仁高个宽肩,圆头方脸,很是富态。他是毕业班的物理课代表,校篮球队队员,宣传队的“舞星”,能写善辩,在同学中很有号召力。他还是我父亲(兼他的班主任)认定的“文理双全的尖子学生”,老师们期望他成为第二个王天喜(上一级考入清华的同学)。“文革”刚开始,他对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”血统论犀利地批判,使他声名鹊起。而且,任凭前期的工作组,还是后来的军宣队、工宣队怎么施加压力,他都不改变对校长、对老师们的敬重,还把这种观点亮出来,影响了沉默的大多数。
周谦仁的厄运是必然的。李春章老师在监狱遇到一个颇知内情的同学说,军宣队早就有意拿下周谦仁了。开始动员上山下乡时,家庭成分不好的、所谓站错队的大多数同学都进了插队名单。而平常革命口号喊得最响,形势跟得最紧的那些人,不是参军,就是招工。对此,同学们议论纷纷,有些人还跑到工宣队讨说法。当权者本想给周谦仁加上“破坏上山下乡”罪名推出来压制学生中的不满。但周早早就报名要求去农村插队。这一招不灵,接下来的招数更厉害。
1966年8月,有次批斗一位名叫B.S的老师会后,讲桌上扔着的一叠这位老师的所谓罪行材料,同学们在上面随意地画着写着,多是一些流行语,如誓死保卫中央文革,绝食,死、死、死,还有江青的名字,毛主席万岁等等。打扫教室时,有个同学看到的“打倒病死(B.S老师的蔑称)”和毛主席万岁两行字疑似反标。就把这个材料送到公安局。局长看后说,小将们的警惕性高是对的,但这些字不在一个平行线上,显然也不是一个人写下的,不能看作是反标。两年之后,局长被打倒了。按照“学生的问题到运动后期解决”的战略部署。这事又被重新提起,革委会保卫部组织暗查。认定毛主席万岁是周谦仁的笔迹,于是,一张天网悄悄向他收来……
“牛棚”里,我父亲和周谦仁关在一起,昔日的尖子学生和校长这时是朝夕相处的难友。父亲比较了监狱后,曾经说过真正的炼狱是“牛棚”。有几个左得出奇的同学对周谦仁特别凶狠,打起来花样迭出不说,还在他身上练习捆绑手艺。因此无论天气多热,他都棉衣不敢离身。“一打三反”刚开始,他就被判刑。宣判布告上写犯周犯得罪动机,是对停止高考心怀不满,抵制上山下乡运动……从布告照片看,他的方脸瘦成窄窄一条,大鼻子显得很突出。
布告还写着,“周犯归案后交代尚好,有认罪之表现,故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。这和对李老师的宣判如出一辙:“李犯罪行严重,本应从严惩处,鉴于捕后交代尚好,有认罪之表现,故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五年。”
两件“逆案”,一个文字狱,一个话语罪。两个人在学校批斗大会上始终没有低过头,现在却都因认罪态度好被从轻判了。专政的铁拳就是厉害呀,把刚强汉子锤成软面条。直到他们出狱后我才知道,自进拘留所一直到宣判,根本就没人提审过他们,连说话机会也不给,何来认罪表现?李老师在上诉中写道:“捕后我没有一言一语、一字一句地交代,凭什么说我‘有认罪表现’?”
既不要证据,又不取口供,仅凭以群众组织大字报内容为主编织的“扭送材料”就可以决定人的命运。这是砸烂公、检、法后,革委会保卫部的新政。不仅不要口供,还要封口,临上大会前,不忘给周谦仁嘴里塞了一团抹布……
他被发配到青海高原一个劳改农场服刑。农场牛羊成群却没有兽医,场方看准他的聪慧,叫他自学畜病防治。几年下来,他已成了当地名人。不仅在牧场当起大用,周边的藏族、土族牧民也很信服他,牲畜有病都拉来请他治疗,来时还带着糌粑、酥油。从牧人眼中,他得到了久违的尊重。
有个老狱警看了周谦仁的档案,认定是一起冤案。刑期一满,即把女儿许配给他。在青海,他一待就是十年。
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,他从农场回到酒泉。几个同学在鼓楼附近一间土屋里(记不清是谁家)聚会,那是大家分别十年初次见面。他坐在靠墙的炕沿上,礼貌地倾听别人高谈阔论,很少插话。我觉得和他对视有些沉重,我说,他倒霉或多或少是受了我父亲牵连……他连连摆手要我打住。本想听他谈谈农场情况,他却提前告辞了。看着他的背影,我想,周谦仁还生活在阴影中。
我在酒泉教育学院任教时,有次他来我家,说到在劳改队待十几年再回归社会的种种难度。后来我在高台县委分管政法工作,多次接待“两劳”人员上访,使我对周谦仁的沉郁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平反以后,周谦仁两手空空回到酒泉。没有学历,没有资质,兽医当不成了,他被安置在一家工厂。从工人、班组长、车间主任、一直干到厂长。后来工厂改制,他贷款买下厂子,成了民企老板。都说他干得很出色,我想除了自身素质,大概和那不能再低的起点也有关系,就像压得很低的弹簧,往往弹得很高。当然,如果不是“文革”,他的人生高度肯定不在这里。
我父亲是从兰州离休的。他一直很留意酒泉的学生,特别是他兼过班主任的高三(2)班同学情况。他说,66级高中毕业生的命运,是中国教育的隐痛。每每谈论优秀学生,都少不了说起周谦仁。有人对父亲说,谦仁现在挺好,有厂子、有大宅好车,啥也不缺啦。父亲摇摇头:“如果不是‘文革’,现在人们关注的应该不是周谦仁需要啥,而是国家对他的需要……”
03
1969年,校园的树木大多被砍伐,花草被刨尽,钟楼寺已成废墟,残存的古庙大殿门窗全被捣毁,像一个个遭剜眼割鼻的巨人,趴在高台上苟延残喘。只有钟楼因更名“忠字楼”得以幸存(这是钟楼寺古建筑群唯一的存留物)。
冬日早晨,我站在校门口,回望孤立残雪中的“忠字楼”,去农村插队。想起进校两年多来,我既没有学到知识,也没有感受到哪怕是一丁点母亲般的呵护,我实在不愿称之为母校。
我插队的地方汉代已是军屯垦区,宋以后一直是游牧民族治地,渐渐“退耕还牧”,到清末才逐步复垦。我们队的农户都是百年内陆续迁来,姓很杂,没有老户旺族,大家都是外来人,江山轮流坐,队长换得勤。
到农村第二年,新队长老宁上任了。老宁四十六七岁,干头狭脸,薄嘴无须,经常把帽子戴得很低,细眼总隐在帽檐阴影下,人没法端详他的表情。比起前任,老宁口才好多了,会上讲起来一套一套的,多是“两报一刊”的时兴话。人们背后叫他“水嘴”,意思是啥话都能顺嘴淌。
折腾前任队长那一阵,老宁和知青张大个子走得很近。他对大个子说,一个劳动日才值两三毛,一年干下来,满打满算挣不了一百元,再扣这扣那,到手里能有几个子儿?他算了一笔账。生产队分口粮是按“人七劳三”标准(即凭人头分七成,凭工分只能分三成),干活不如养娃娃。啥也不干,养一个娃就能分两百多斤粮,到奶娃儿会吃饭时,说啥也能攒下四百斤。四百斤粮走黑市,就能换回一辆加重飞鸽自行车。凭工分,猴年马月也挣不回个自行车。
听大个子这么一学说,我心想,还真没见过老宁老婆是啥模样。她一个接一个养娃娃,有几年没上过地了。
老宁能掐会算不奇怪。他原本就是城里人,新中国成立前在酒泉城玉石作坊学手艺,在玉门矿务局扬子公司干过力工。大个子给我嘀咕,说老宁还在马步芳的青海金矿当过工兵。对此我存疑,老宁可是新近“纳新”的党员啊。
不知为什么,老宁上任没多久又和大个子闹翻了。有次社员会上,他转着弯子批评大个子“有些人不操心抓革命促生产,眼睛尽盯着领导,在背地里唱小曲子(意思是说风凉话)。”话音没落,大个子耸耸肩,生生撂过一句:“说我呀?我有那功夫唱小曲子,不如回家养娃儿,等着分粮食,倒腾一辆飞鸽车骑算啦!”他把老宁的私房话端到会上反说,噎得老宁差点透不过气。
老宁后悔先前没把心思包严,给对方留下话柄。他不敢往深惹大个子,想来个“打黄牛惊黑牛”。那双细碎的蛇眼转来转去,最后锁定了我。那年,我十五岁,一米五的瘦身板,干活不行,还管不住自己的嘴。我听人隐晦地议论老宁的一些个上不了台面的荤事儿,听不明白追问了两句。谁知议论老宁的人反而把我给告发了。
老宁特别爱开社员会。会场在队文化室,正面墙的毛主席像下,两张合在一起的办公桌就是生产队的政治中心,主席像下三张椅子经常坐的是队长、贫协主席、基干民兵排长。一盏油灯把桌前照得亮晃晃。社员坐在桌子对面一排排木条凳上,灯光照射到的前排是强势人物,即所谓 “大头社员”;越往后,光越暗,坐的人越“瓤”;地主富农家的人不上条凳,蜷曲在黑处的墙根里。我可以上凳,但在灯光照不到的最后一排。社员会无非是翻来覆去念报纸、学语录,有时也批一通“四类分子”。会每每开到半夜,搞得大家疲惫不堪,社员们说,真是拿人当鹰熬呢。
战备紧张后,社员会加了一项内容,学俄语。“斯刀衣”“阿努日也涅捂比尧木”等几个单词短语,把大家舌头都搅麻了。
我说,光会“不许动”“举起手来”几句怕不成,“我投降”“我缴枪”总得能听懂吧,要不,咋抓回俘虏?
老宁阴阴地问:“你这是灰扒杆子上绑尿布,打的哪路子旗呀?”
不知啥意思,我没应答。
他突然直起身子拍桌大骂:“龟儿子,仗还没打就想投苏修!”
我辩解:“不,不是!我的意思……”
“他就是想投降,假如这阵子苏修打过来,老子先一枪蹦了他再说。”老宁对着社员们煽动,话说得很“行伍”,口气带着杀威。
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要说服,不能压服,压的结果,只能是压而不服。”没办法,我只得拿语录来招架。
老宁给基干民兵排长使了个眼色,排长把我从后排木凳揪起,拖到灯下。老宁忽地吹灭油灯,黑暗中,几个人把我撅倒,头和两只胳膊被死死按在桌上。我的腿半蹲半跪,脊背和屁股对着人群,粗重的牛缰在我背上横飞,穿布鞋、麻鞋的脚,往我屁股和腿弯狠踹。听得出最先动手、下手最狠地是前任队长,他把下台的怨恨全集中在拳头,猛捣我腰窝。
我脑中突然空白,不知怎么就喊了两嗓子:“毛主席万岁!”“打倒兵痞!”
老宁在我头顶吼道:“听听!听听!龟儿子毒啊!拿咱贫下中农都当敌人啦。”他这么一煽动,挤到桌前人多了。有人脱下臭烘烘的鞋,砸我的脑勺。
噼里啪啦好一阵,不知谁擦火点亮了油灯。灯光一照,木凳乱响,人都赶忙回到自己的座位。会场立刻安静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我瘫软如泥,被扯下桌子扔在门槛上。老宁说:“散会。”人们挨个从我身上跨过急急走开。
人散尽后,风吹灯灭,屯庄空阔,暗夜狰狞。我泪水滂沱,哭声惊得圈棚里的群牛哞哞乱吼。
两天后,我去公社革委会告状,正赶上机关开饭。年轻书记和老主任蹲在房檐下吃拉面。我紧着诉说苦情,两人视而不见,边吸溜面条互相掐着。书记筷子指着主任碗里圆杆拉面说:“老家伙,你有毛病啊,碗碗都是捣驴棍,哈哈。”书记正吃宽面,主任笑道:“小伙子,你咋就单好一口打屄片呢?呵呵……”直到笑闹够拿着空碗离开,谁也没扫我一眼。
算我倒霉,打白挨了。那年月,白白挨打的人多去了。
那晚黑灯瞎火,对我动手的人没记得几个。
有个姓王的麻脸汉已经走出饲养场大院,又返身回来照我肚子猛踢了两脚。王麻愚钝猥琐,生养了一大堆小孩,又穷又邋遢,是公认的孽障(软弱)人。平日任别人怎么欺负,他只会咧着兔唇笑笑。谁都没想到,那晚他也来踹我。事后,我问王麻,我对你咋了,就凭隔三岔五上门给你婆姨扎针(他老婆患关节炎),你也不该对我使坏啊。他嘟囔道,文大化嘛(说的是“文革”),自家总是个贫农呀,永世(从来)没打过人呢,再不打就不贫农啦。
“再不打就不贫农啦!”王麻的话自有理论依据:“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。对敌人的同情和怜悯,就是对革命群众的残忍。”这些理论在浩劫之中发酵变异了,暴烈行动成了对无辜者的施虐。而且,施虐一旦被赋予革命意义,就成为必要,也是必须。谁怀疑或者不积极参与,谁立场就有问题,说不定也会成为暴烈行动的对象。所以,“该出手时就出手”不光是为了献功邀赏,有些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。相竟施虐成为体现革命的坚决性、彻底性的标志。随着揪出的“敌人”越多,施虐者队伍旧越来越庞大。于是,许多人是“和尚打伞无法无天”,无所敬畏,不怕报应,做人越来越没有底线……一批原本善良之辈包括一些知识分子,由此变成暴民,变成痞子。
痞子是不会忏悔的,过去如此,今天依然。
“文革”中最流行的语录是“让人说话,天不会塌下。”当真吗?顺强权、绝人情、昧良心的假话、胡话、昏话尽可以在报纸广播上大鼓大噪;流氓粗口尽可以写入文章、编进歌曲、飞上舞台。但是谁要说真话,试图讲道理(更多的情况下其实是论说常识),尤其是稍微涉及一点政治问题,不是像李老师、周谦仁那样被帽子、抹布封口,就是像我,话没说完就被打回去。打回去也是封口,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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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冲不走的财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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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岁的“长征”,看把女娃冻成啥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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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右运动与我的父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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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称为石柜村“王光美”
梅桑榆:文革时期的乡村批斗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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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吓得流泪逃学
王宗禹:我目睹了学生
毒打老师父母的野蛮暴力
王小玲:刘老师,
我为当年的麻木向您忏悔
老鬼:我偷看日记告发同学宋尔仁
不想与您失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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